桌上的笔筒,总是静默的。
它是从陈炉古镇来的,靛青的釉色,像凝住的漆水河,边缘已被我的指腹摩挲得温润,失了初时的锐利,上面画着一株兰草,简单得近乎笨拙,晨光斜照时,它便醒了,那冷冷的光泽里,仿佛有千年的窑火在低语。
今年夏天,我又去了陈炉,站在坡上望去,整座镇子竟是嵌在瓷片里的,褐的、白的,最多的是那种熟悉的靛青,一片挤着一片,沿着土墙蔓延,顺着小径铺展,阳光底下,每片碎瓷都睁开了眼,整座山垣粼粼地闪着,像是披了件亘古的甲。
父亲蹲在一面斑驳的瓷墙前,指尖抚过一片残片——那上面的兰草,与我笔筒上的,分明是同一种笔意。他说“你看,在陈炉,没有东西是真正废了的,破了的瓷,成了路,成了墙,灭了的火,渗进土里,养着新的泥。”山风掠过层叠的屋瓦,他的声音很淡,“这炉火千年不熄,靠的不是柴,是这么个活法。”
我忽然懂了,这满山的碎瓷,哪里是装饰?是破碎之后的重生,是熄灭之后的铭记,那些画在坯上的兰草,原是黄土塬上最倔强的魂——根咬着石缝,花却向着云。
如今,我在纪检监察的岗位上已有4个年头,经手过许多事,许多人。有时深夜对卷,指尖触到冰凉的笔筒,会想起陈炉的墙,那些瓷片,每一片都曾是被窑火淬炼过的坯,都曾有过成为完美器物的梦,裂了,碎了,却没有被抛弃,反而被郑重地嵌进墙里,成了支撑,成了路。
这何尝不是我们工作的另一种写照?面对那些犯了错、走了弯路的同志,我们执纪问责,既要有窑火的烈度,也要有陈炉人的智慧,惩处不是终点,正如破碎不是终结,重要的是让每一次“破碎”都有价值,让每一片“瓷片”都能找到它应有的位置——或成为警示后人的墙,或铺就通往明天的路。
笔筒很小,一掌可握。可它又很大,装着千年不熄的火,装着一种把挫折揉碎了、重塑过的韧劲。窗外夜色如墨,我轻轻转动笔筒,那株兰草在灯下愈发清晰,它提醒我,在这份需要铁面、更需要匠心的工作里,要记得窑火的温度,也要记得陈炉人砌墙的智慧——让每一片历经烈火的泥土,最终都能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这,或许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心”,在黄土中看见可能,在火焰中完成坚守,在破碎后实现重生,而我们,就是那守窑的人,既要看住火候,也要懂得——如何让每一块泥土,都成就它应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