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傍晚，当我踏入叔父家大门，第一件事就是恭恭敬敬地给祖父上了三炷香。等我转身的时候，发现叔父和婶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叔父冲我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大家像往年一样围坐在客厅的饭桌旁，只是祖父的位置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刺眼。叔父原本想让父亲坐在那儿，可父亲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仿佛那个位置承载着太多祖父的气息，无人能够替代，后来干脆把那个凳子撤掉了。祖父新逝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谈论着，生怕哪一句话不合适就触碰到那尚未愈合的伤口，尤其是父亲和叔父。

突然，我瞥见一面写着“受赠人：李育信捐资助学功在千秋 落款：杨庄子村委会”的锦旗挂在了客厅。“小爸，这锦旗你咋挂到这儿了？这不是一直在我爷房子挂着么！”我疑惑地问道。

叔父回答：“你爷歿了以后，你婆要把这锦旗扔了，我有些舍不得，就挂这儿了。”

一旁的婶婶打趣道：“这锦旗可是你爷当年可是‘花’了大钱买的，你婆就这么说说，肯定舍不得扔的。”

祖母笑着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堂弟问：“这锦旗是不是比我的年龄还大？反正从我记事起，咱家就有这锦旗。”

叔父略微想了想，说：“跟你年龄差多大，我记得你当时还在怀里吃奶呢。现在全部是机械化，那时候咱家还种的粮食，收麦、碾麦全靠人力，最后麦粒还要反复晾晒多次才能卖钱，一回农忙下来至少得瘦几斤，那钱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钱’。”

我笑着说：“怪不得我婆为这事念叨了半辈子，不过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爷捐了多少钱。”

父亲说：“不光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少。你想当时整个大队就三面锦旗，其中就有咱。”

祖母没好气地说：“这是驴跟马跑，都不看看人家是啥条件，咱是啥条件。”

我笑着问：“那你当时咋不拦呢？”

祖母双手一摊，有些无奈地说：“拦不住么，等我知道的时候都已经迟了。”

我又问：“那我小爸和我爸也么拦？”

父亲说：“还拦？捐款建学校的事，村上还么有给我俩说，你爷就先找我俩了，还给我下达了捐款任务。”

堂弟问：“你们还分开捐的？”

叔父答：“你爷说我俩已经成家了，就得分开捐。”

婶婶说：“不光是让咱捐，还跟村干部一块动员咱户里捐，人家表面上不说，私下生气的不少。”

堂弟听罢有些义愤填膺地说：“不捐就不捐么，这有啥生气的，难不成怕我爷贪污了？”

父亲连忙摆了摆手说：“你爷在咱村上，尤其是在咱户里德高望重，他们也了解你爷的人品，肯定不是因为这生气。”

“那是为啥？”

“只要你爷出面，人家碍于面子多多少少都会捐点，有情愿的，就有不情愿的。”

“哦……”

婶婶笑着说：“不说别人了，我当时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埋怨了你爷好久。”随后她碰了碰坐在旁边的母亲，问，“你是不是也埋怨大了？”

母亲摇摇头，说：“么有，我娃当时刚上学，坐在危房里面肯定操心，所以大一提这事，我就马上答应了。”

叔父打趣道：“你看嫂子不愧吃国家饭的，境界就是比你和妈高，妈为了这事把爸糟蹋了一辈子。”

母亲笑着说：“咱家人思想境界都高，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妈在咱家这么说，但是在外面提起这件事相当自豪，要不是大当时为了建学校这事跑前跑后，又督促捐款又督促建校进度的，学校估计也盖不起来，后面村里估计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大学生了。”

妻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对大家说：“他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他说以前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从房顶上掉下来个土疙瘩，在那个环境里面待着都怕房塌了，谁还有心思学习呀。后来新教学楼建好了，大家就能坐在里面专心听讲了。”

饭桌上的气氛已变得轻松，恍惚中，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老头坐在我们中间，一脸微醺地听着我们聊天。

接着，父亲和叔父又讲了许多祖父生前的趣事，两个小侄女穿插着给长辈们拜年，长辈们也照例将那充满祝福的话语和红包送给她们。

最后，叔父对我们说：“别看你爷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但是思想觉悟特别高。”

堂弟略带调侃地说：“那当然，我爷是老党员嘛！”

父亲带着些许醉意说：“或许你爷的一些想法做法在别人看来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但那是那个年代造就了的，你想想，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能入党，那确实是相当优秀的。我兄弟俩，包括你们这些孙辈的思想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你爷的影响。你爷虽然没有给咱留下啥物质财富，但是他一生勤劳、正直、善良、有爱心、有担当……他孝敬老人、疼爱晚辈，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你爷的这些优良品质传承下去。黎疆，你现在也走上了领导岗位，也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个清官，做个好官，不能给咱家抹黑！”

我点了点头，起身端起饮料，说：“爸，你放心，我会时刻谨记教诲。来，大家端酒，敬我爷，我们这个大家庭一定会越来越好，干杯！”

“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