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风是带着信来的,不像盛夏的风那样裹着热浪扑人,它轻轻蹭过窗棂时,会捎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桂香,像母亲缝衣服时落下的线头,细弱却暖得人心尖发颤。母亲总说,这风一凉,菜园里的菜就该“赶趟儿”长了。我趴在厨房的窗台上看,篱笆上的牵牛花还剩最后几朵紫莹莹的,像舍不得走的夏姑娘,攥着竹篱笆的藤蔓不肯松手,而篱笆里头的菜园,早已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最先醒目的是西红柿。它们挤在竹架下,青的像刚被雨水洗过的翡翠,红的则透着一股子憨态,像是被太阳晒红了脸蛋的娃娃,连表皮上的细绒毛都沾着光。母亲摘西红柿有讲究,专挑那些红透了却还带着点硬实的,她说“软塌塌的留不住味儿”。有一回我看见枝桠最里头藏着个青西红柿,比别的果子小一圈,叶片把它遮得严严实实,像是怕它受了委屈。我问母亲要不要把它摘了,母亲却摇头,“它性子慢,等秋霜来之前,总会红的。”后来我真等到了,那西红柿红得晚,却比别的更甜,咬一口汁水顺着指缝流,带着股子倔强的甜意,倒像极了母亲做事的模样,从不等,也不慌。
黄瓜架下总藏着惊喜。藤蔓不按规矩长,有的顺着架杆往上爬,藤叶垂下来像绿色的帘子,有的却贴着地面蔓延,把影子印在泥土上,像画了幅淡淡的水墨画。母亲摘黄瓜要蹲下来,扒开叶子找那些“藏得深”的。有次她摸出一根弯弯曲曲的黄瓜,像个小问号似的,我笑它长得丑,母亲却宝贝得很,“你尝了就知道,这样的瓜最甜。”果然,咬开时脆生生的,汁水带着泥土的清冽,比那些长得笔直的瓜多了股子特别的味。母亲说,黄瓜哪能都长得一样直?就像人过日子,哪有顺顺当当的,弯一点也不碍事,反倒能攒下甜滋味。我后来才懂,母亲说的不是黄瓜,是她那些年一个人带大我,又种着菜园的日子。她从没抱怨过生活,只把苦难都酿成了甜蜜。
茄子是菜园里最沉得住气的主儿。墨紫色的果子挂在枝丫间,表皮覆着一层细细的白霜,像穿了件素净的外衣,不声不响地长。母亲说茄子“喜雨”,一场透雨过后,第二天去看,昨天还拳头大的果子,能悄悄长到半尺长,摸起来沉甸甸的。有次我急着想吃茄子,趁母亲不注意摘了个小的,炒出来发涩,母亲没说我,只把剩下的茄子都摘了放筐里,“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辰,急不得。”那天的茄子是母亲用蒜末炒的,油亮亮的,入口软嫩,我吃了满满一碗饭。后来我在外头吃了很多次茄子,却总觉得少点什么,直到后来才明白,少的是母亲等茄子长熟的耐心,是泥土里攒下的时光味。
辣椒是菜园里最泼辣的角色。青辣椒脆生生的,咬一口能提神,红辣椒则像小火焰,挂在枝上晃悠悠的,连风拂过都像带着点辣气。有年夏天,一株辣椒被虫蛀了半片叶子,叶子蔫蔫的,我以为它活不成了,母亲却只是把坏叶子掐了,浇了点水。没过多久,那株辣椒竟在伤口旁冒出了新芽,新长的辣椒红得格外艳,辣气也更足。母亲摘那些红辣椒时,会眯着眼睛笑,“你看,它遭了点罪,反倒长得更精神了。”我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辣椒厉害,后来在外头受了委屈,想起母亲说的话,忽然就懂了,有些疼不算什么,熬过去,就能长出更结实的模样。
暮色漫下来的时候,母亲会提着竹篮去摘菜。篮子里的西红柿、黄瓜、茄子挤在一起,各自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母亲的白头发会沾着几片碎叶子,衣角也蹭上了泥土,可她的眼睛亮得很,像盛着菜园里的光。她会把刚摘的黄瓜递我一根,“擦一擦就能吃,甜着呢。”我咬着黄瓜,看夕阳把菜园染成暖黄色,牵牛花的影子落在母亲的鞋上,风里的桂香又浓了些,混着泥土的腥气,成了我记忆里最难忘的味道。
后来我去了城里,再也没见过那样的菜园。可每次吃到西红柿,我都会想起母亲菜园里那些红透的果子;看到弯弯曲曲的黄瓜,就会想起母亲说的“弯一点也不碍事”。我才明白,母亲的菜园里哪只是菜啊,那些长在泥土里的植物,都藏着她的日子,藏着她对生活的心意。风会带走秋天的桂香,会带走菜园里的绿意,可那些藏在菜里的诗意,那些母亲教给我的道理,不慌不忙,坚守本色,却像种子一样,落在了我的心里,慢慢长出了属于我的“菜园”。
如今再想起来,立秋的风里藏着的不是桂香,是母亲的牵挂;菜园里长着的不是菜,是流淌的诗意。那些日子里的阳光、泥土、风,还有母亲的笑容,都成了我生命里最暖的底色,无论走多远,回头望时,总能看见母亲在菜园里的身影,看见那片藏着诗意的土地,在时光里静静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