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的暑气正浓时,水泥地面蒸腾着热气,连蝉鸣都透着几分焦灼。人们总说西咸两地的夏天是块烧红的烙铁,可处于渭北一隅的古豳小城偏不。它像位藏在黄土高原褶皱里的老者,慢悠悠摇着蒲扇,把22℃的清凉酿成了酒,等过路的人来饮。
沿着咸旬高速往老家走,车刚穿过淳化雷家坡隧道,风就换了性子。先前黏在皮肤上的燥热被生生撕开道口子,一股清冽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草木与湿土的气息。路两旁的庄稼地渐渐矮下去,漫山遍野的绿却高起来,先是浅绿的草坡,再是深绿的灌木,最后是墨绿的林子,一层叠着一层,把山梁裹得严严实实。旬邑的绿从来都不是城市里花圃里那种娇滴滴的绿,是带着黄土的清凉味的,是能攥出汁水的,连阳光落到上面,都要被滤去三分火气。
马栏的清晨总裹着层薄雾。革命旧址的青砖瓦房刚从露水里醒过来,墙根的青苔吸足了潮气,绿得发亮。远处的山影在雾里打盹,烈士纪念碑的一角却醒得早,被初升的太阳镀上层金边。有山里的老人牵着牛从旧址门前过,牛铃叮当,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枝头,带起的风里,竟飘着野蔷薇的香。
每到这个季节,我总爱去马栏寻觅它独有的清凉之气,坐在旧址后院的老核桃树下。树该有上百岁了,是由当时关中分委书记习仲勋亲手种下的,老树的枝桠横斜着遮了半亩地,树皮上的裂纹里嵌着经年的雨水。阳光想下来,得先跟层层叠叠的叶子商量,末了只能漏下些碎金似的光斑,在青砖地上慢慢挪。偶尔有穿蓝布衫的讲解员走过,声音不高,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些关于烽火岁月的故事,便顺着风,混着山花香草,落到了每个听故事的人心里。风过时,树叶哗哗响,倒像是旧址在轻轻咳嗽,把那些滚烫的记忆,晾得有了几分温润。
往南走,石门山的绿就更野了。车刚进山口,就有凉气顺着轮胎爬上来,握着方向盘的手顿时松快不少。石阶上满是苔藓,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块浸了水的海绵。古木的枝干在头顶纠缠,把天遮成了条细细的蓝带子,偶尔有松鼠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带起的叶声惊得溪涧里的石蛙呱呱叫。
马栏河是石门山的魂。它不似江南的溪水那般缠绵,也不像黄河支流那样浑浊,就是股子倔脾气,从石缝里硬挤出来,叮叮咚咚往前跑。水凉得很,刚把手伸进去,指关节就泛了白,可偏有人爱这口,掬一捧浇在脸上,惊得打个哆嗦,倒把一身的乏气抖落了大半。有孩子光着脚丫在溪里摸鱼,裤脚卷到膝盖,水珠顺着小腿往下淌,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他们的笑声刚起,就被风卷着跑远了,惊得林子里的画眉唱得更欢。
山里头的云是闲不住的。前一刻还趴在山顶歇脚,后一刻就被风推着往谷底钻,把整片林子都罩进雾里。石阶上的水汽重了,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倒像是突然闯进了初秋。可等云一散,阳光唰地下来,满坡的野花又亮堂起来,黄的蒲公英,紫的马兰花,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小蓝花,星星点点撒在草里,像是天刚晴时没来得及收的星星。
傍晚的旬邑最好。太阳往山后躲时,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像块刚从灶膛里取出来的糖。田埂上的玉米叶还在滴水,那是午后山雨留下的痕迹。有妇人挎着竹篮从地里回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西红柿,红得透亮,沾着的泥点都带着股甜气。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汉摇着蒲扇闲聊,说今年的雨水好,说山里的蘑菇该长了,说当年红军在马栏时,也是这样的夏天,河水比现在还凉。
月亮升起来时,石门山的风就更柔了。它顺着山谷溜下来,拂过窗棂时带着松涛的声儿,像谁在远处哼着小调。屋里不用开风扇,铺着粗布床单的炕刚合适,盖条薄被,听着窗外的虫鸣,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梦里总有些细碎的片段:马栏的晨雾,石门山的溪,还有老人指间那缕没散尽的旱烟味,混着草木的清气,酿成了旬邑的夏天。
这清凉原是有根的。它扎在马栏的青砖缝里,长在石门山的老树根上,被溪水泡着,被山风养着,连历史的温度都融在了里面。别处的夏天是火,烧得人慌;旬邑的夏天是水,润得人妥帖。它不声张,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等你推开窗,就递过一捧带着露气的清凉。
要我说,旬邑的夏天哪里是22℃,分明是把岁月的温凉,都酿成了此刻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