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虎子是怎么到姥姥家的,但记忆伊始,常是家人呼唤虎子的声音。
虎子会作揖。姥爷手里拿着一个热腾腾的红苕,剥下皮朝院子大喊一声“虎子”,如战马铁蹄般的声音从院子冲向中间房子,一道黄光掀开门帘,虎子的双眼已经牢牢锁在姥爷手里的红苕皮上了。
“虎子,作揖。”
虎子咧开嘴站起身,两只前爪掌心对扣,上下晃悠,头也跟着一上一下点着,真真对着姥爷作揖。
那时候,我以为这不是什么独特技能。每次我回姥爷家,最先做的事就是站在坡上喊一声虎子。我看到虎子从楼梯洞里跑向大门口,消失几秒后,忽而绕在我的腿边。虎子高兴地一路又跑又跳,我坐在沙发上他也不肯离去,两周见一次,虎子想我了。
冬日到来,中间房子会支起一个铁炉子,铁炉子旁的标配是铁煤篓,但有几年,还有另一个标配——铺了棉衣服的大牛皮纸箱子。如脚凳一般胖的虎子躺在纸箱子里,几日后又如气球泄气瘪了下去,纸箱子里多了几个叽叽歪歪的小毛球。
姥爷家没有比我再小的小孩了,但是姥爷家常常让我去买婴儿奶嘴,虎子有时候也会倦怠,于是姥姥姥爷就会轮流给小毛球们喂羊奶喝。
它们闭着眼睛,只知道咂吧嘴,虎子的肚子怎么都吃不胖了,它们的肚子却圆圆鼓鼓。最开始的时候,它们似乎连耳朵也紧闭着,于是夜里只剩下肆意高歌的它们,和辗转反侧的我。几天后它们玩开心了,便舍得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了,蒙着蓝膜的眼睛,笨拙的东瞅西看,虽然已经能望见周遭的一切了,但它们仍愿意把奶嘴当做虎子的乳头。
虎子教会了它们打架,小毛球有时会对着家人汪汪叫。
“你看它,还凶得很。”
它们瞪着黑溜溜的眼睛,以为得到了褒奖,转个圈又吠几声。
一个月后,陆陆续续家里就来人了,他们提着一匣火柴,寒暄几句就走了。家里每多一匣火柴,牛皮纸箱里就少一只小毛球,后来铁炉子旁就只剩了铁煤篓了。
第一年,虎子会安静好几天,后来虎子似乎也习惯了。但是小毛球总是供应,村里的需求却年年降低,再加上村里人似乎都不喜欢母狗,我知道原因。
“收狗哩。”村里有个骑着摩托放着大喇叭的人,姥姥把他叫住了。虎子站在前院,姥姥叫它,它只是望着姥姥,却不挪半步,只得姥姥向他走去。
虎子还是站在那里,但是它的眼珠黑汪汪的,眼眶湿润润的,眼睑快要托不住氲起的泪。
姥姥让那个人走了。
又是一年。
在虎子之前,姥姥家还养过一只狗,那只狗咬了我一口,那个我记不得样子的狗在我的眼睛下面留下一道疤,但是虎子什么都没留下。
我不记得虎子怎么来的,但我记得虎子是怎么走的。
那是并非两个世界相隔的分离——姥爷让爸爸把虎子拉到川口送人了。10公里的距离,成为了我与虎子相见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不理解为什么非要这样,明明姥姥提起虎子还会偷偷抹眼泪,明明姥爷吃红薯时还是习惯性张嘴喊一声,可是院子里没有虎子那金灿灿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