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那间氤氲着旧时光气息的老屋子里,有一处被岁月尘封的角落,一只老烟斗静静地栖于斑驳的木柜之上。它通体乌亮,烟嘴因长久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光,斗身交错的刮痕,仿若镌刻着岁月往事的神秘符文,每一道,都封存着往昔,幽幽诉说着爷爷普通而平凡的深沉过往。
爷爷身形清瘦,常年躬耕于田间,腰背微驼,宛如一棵历经沧桑却傲然挺立的老树。脸上皱纹纵横,是岁月犁铧深耕后留下的沟壑,藏尽生活的困苦与睿智。他双手粗糙干裂,似老树皮一般,却又无比温暖有力,总能在我幼时稳稳将我举高,或是在跌倒时给予有力搀扶,暖彻心扉。
于我,爷爷的身影总和这老烟斗难解难分。儿时,父母外出务工,我留乡伴爷爷生活。每日晨曦初露,爷爷便缓缓坐起,动作迟缓却透着惯有的从容,手指探向床头老烟斗,轻触瞬间微微一颤,仿若唤醒沉睡旧友。他半眯着眼,从包裹严实的旧“帕帕”布里捻出一小撮褐黄烟丝,那专注的劲儿,宛如迎接一场庄严的仪式。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烟丝,小心翼翼地送进烟斗,还不忘轻轻压实,确保每一丝烟丝都能得到充分燃烧,释放出醇厚的味道。
“嚓”地擦亮火柴,淡黄色火苗在掌心跃动,爷爷微微低头,将火苗凑近烟锅,此时,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紧紧锁住那跳跃的火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点温暖的光亮。吧嗒吧嗒,他猛地吸上几口,脸颊随之一瘪一鼓,瞬间,屋内烟雾弥漫,辛辣伴甘甜气息四溢开来,慢悠悠的蔓延到我的鼻孔里,直到这么多年我依旧熟悉。烟雾后的爷爷,眉眼透着悠然惬意,浓密的眉毛轻轻上扬,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微光,皱纹似被岁月精心雕琢,此刻的他,仿若自古老时光踱步而来的圣贤,于人间烟火之中开启新一天的生活哲思。
农忙之时,老烟斗最是爷爷的亲密“搭档”。晨曦微露,我们携农具走向田间,烟斗在爷爷粗布腰带间晃荡,似为忙碌脚步打着别样节拍。骄阳似火,劳作半晌的爷爷汗如雨下,古铜色脸颊汗珠滚落,摔碎在干涸土地。他抬手摘下草帽,扇了扇风,另一手顺势取下烟斗。田埂上,席地而坐,双腿舒展,熟稔地解开烟袋,先不急着装填,而是轻轻抖一抖烟袋,让烟丝松散开来,再慢慢捏起一小撮,均匀地铺在斗内,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劳作间隙特有的悠然。随后,他划亮火柴,点燃烟丝,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那烟圈在燥热的空气中悠悠飘荡,好似驱散了周身的疲惫。望着麦浪翻金、秧苗凝翠,爷爷目光沉静,与村人分享农务家常,烟斗升腾的烟雾,模糊了现实与憧憬,勾勒出对丰年、美好生活的热望。
夏夜,皎洁月光如水倾洒庭院,竹椅矮凳散落,家人围坐纳凉。爷爷坐在旧竹椅上,我偎依身旁,紧盯他手中老烟斗。爷爷轻敲斗身磕落烟灰,那动作带着几分随性,又似在跟老友低语。重新填装后,他用拇指压实烟丝,另一只手拿火柴点燃,火星在夜色闪烁。此时没了白日忙碌,爷爷打开话匣,从奇幻神话传说到祖辈动荡年代的艰难,再到年轻时与天地“争食”的过往,讲得绘声绘色,每到激动处,手中烟斗也跟着挥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仿若那烟斗成了他的佩剑,正与困难险阻奋力厮杀。我沉醉其间,故事在烟雾烘托下仿若眼前上演,懵懂的我,从爷爷讲述中初触历史厚重、世界的多元。老烟斗仿若神奇钥匙,开启知识阅历宝库,引我窥探世界浩渺。
上学年纪,我随父母进城。临行时,爷爷唤我,粗糙大手轻抚我头,目光不舍,将他从不离身的烟斗递来:“娃儿,带上,想爷爷就瞅瞅。”我懵懂接过,分量沉于掌心。初入繁华,陌生感如潮涌,无数个夜晚,我抱烟斗入眠,熟悉味道仿若爷爷在侧,给予慰藉,伴我寻得心安。
岁月如流,爷爷终未扛过时光磨砺,溘然长逝。彼时望着爷爷的遗容,我紧攥烟斗,泪如雨下。此后回乡,望着柜上烟斗,总觉爷爷从未走远,似仍在晨光中填装烟丝,田间歇脚抽烟,夏夜谈天说地。
如今我已从岁月的磨砺中长大,那承载着爷爷一生记忆的老烟斗,被我用那块“帕帕”布层层裹起,珍而重之地安置在抽屉最深处。在那些被生活的阴霾短暂笼罩,心情跌入谷底,或是在人生岔路口迷茫彷徨的时刻,我总会轻轻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老烟斗。
指尖缓缓摩挲着它略带凉意的表面,微微凑近,轻嗅那一抹虽已淡去却依旧熟悉的气息。刹那间,爷爷躬身劳作的坚毅身影、洋溢着慈祥的温暖笑容、给予我无尽安全感的有力怀抱,仿若冲破时光的阻隔,如汹涌潮水般奔涌而来,如黑暗中的一束光,将我彻底淹没。
这老烟斗,凝聚着爷爷辈们一生的酸甜苦辣,承载着我对故乡热土、纯真童年以及爷爷深深的无尽思念。它更像一条无形且坚韧的脐带,跨越漫漫时空,时刻提醒着我,根在何处,魂归何方。先辈们用热血与汗水浇灌出的坚毅、勤劳与豁达,顺着这血脉的脉络,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身躯,融入我的灵魂。
人生之路多崎岖,只要握紧这份来自祖辈的精神馈赠,我便能怀揣无畏的勇气,稳稳踏破荆棘,向着光的方向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