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默默地走近老屋时,发现老屋更沧桑了。站在村西头的土坡望去,老屋蜷缩在村子一众两层楼房的后面,如同风烛残年的空巢老人,孤寂而落寞地静坐于墙角一隅。几只麻雀站在房檐边的电线上无聊地东张西望。
我找出钥匙费力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昔日油漆光亮的大门已斑驳不已,裂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缝隙,黄泥墙壁忍受不了岁月的磨砺,纷纷脱落,像一个个永远也无法结痂的伤口。堂屋顶上灰褐色的椽檩,早已失去往日原木色的光泽,露出憔悴的愁容,似年迈的爷爷手背上条条凸起的青筋。
我家的老屋,只是渭水河畔众多村落里一处普通的民居。那是八十年代初父母一砖一瓦亲自缔造起来的。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和父亲如何在夏日炎炎时挖土拉砖,寒冬腊月里架梁铺瓦,又在万家灯火时和泥抹墙。父母雀儿筑巢般倾注力气和热情建造房子,只为几个儿女能有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湾。
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烧炕上一片尘埃,炕头玻璃窗上红色的窗花早已黯然失色。窗外厨房与后院连接处,父亲曾经悉心建造的颇具古典气息的红砖园门已然塌陷,砖块和水泥残块散落一地,院里野草及膝,一片荒芜。我在老屋里轻轻地来回走动,打量着屋里的一桌一椅、一几一案,心里忽然一阵悲凉,童年时在老屋里度过的旧时光,幻灯片般浮现在眼前,既模糊又清晰。
小时候的清晨,天刚蒙蒙亮,老屋在阵阵炊烟中醒来。母亲早早就起床生火做饭,炉膛里麦草秸秆燃烧起来火光铮亮,大黑铁锅里玉米糁子的味道清香扑鼻。不一会儿,夹杂着柴火味儿的饭菜便做好了。我们极不情愿地在母亲的催促声中穿衣起床,翻身下炕,洗过脸端起饭碗,玉米糁子就着咸菜萝卜或腌酸菜,狼吞虎咽地吃完,背着小书包结伴上学去。
周末的下午,夕阳衔山时,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和弟弟们站在园门外,踮着脚,透过后院低矮的土墙向北望去。不一会儿,父亲骑车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夕阳的点点余晖洒在父亲身上,一片平和与慈祥。在学校工作一周的父亲回到家里时,便是我们短暂而欢乐的时光。父亲有一套好手艺,教书,种田,也会修理工具。在三尺讲台上,父亲手中的粉笔便是犁田的工具,把知识的种子耕种进孩子们的心田。面朝黄土地时,父亲又成为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手里挥舞着镰刀和锄头,落满粉笔屑的肩膀搭上架子车的绊绳,黄牛一般在土地里劳作。地里的每一粒粮食都要饱蘸父亲的汗水才能颗粒归仓。
那时候村里人的粮仓都建在房梁木板楼上面,用竹篾做成的席子或铁皮围圈起来。晒干的粮食要搬运进粮仓则要靠木梯子。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将一百多斤重的粮食口袋抬起来扛在肩上,一只手扶着木梯子弓着腰颤颤巍巍地上楼。忽然,父亲的身体在木梯子顶端摇晃了一下,那一瞬间我们的心也揪作一团,这一幕在我懵懂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四亩地几千斤粮食都靠着父亲肩扛脚攀一一归仓。每年夏秋两季干完这项活计,父亲的背好久都无法直立。
春日里,后院的梧桐花开芳香阵阵,母亲坐在树下的竹椅上,身旁放着那只旧笸箩,手里的千层鞋底在母亲穿针引线的手掌里翻来覆去。记忆里母亲纳鞋底的样子很优美,每一针都要把锥子在头发上抹几下,用力在鞋底上扎眼,然后让穿着绳子的针顺利地穿过洞眼,一针针、一线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那白色的鞋底被母亲手上微微地汗渍浸的也略显发黄了。淡粉色的桐花落在母亲身旁,散落在那只老旧的笸箩里。
暑假里,烈日当空,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喊叫着。弟弟穿着红背心,拿着一枝细长竹竿,和伙伴们顶着大太阳在村里坡头的树上抓蝉蜕,一个暑假下来,脊背和脸庞晒得黝黑发亮蜕了一层皮却乐此不疲,厨房门背后土墙上挂的布袋子里积攒了满满一堆的“胜利果实”。夜幕降临后,我们搬出小板凳,拉开竹席,到梧桐树下乘凉。黑绸缎般的天空中繁星点点一闪一闪,月亮从树梢探出了脸,如水一般洒在院子里。母亲摇着蒲扇说着“光光爷,丈丈高,骑白马,拿大刀......”的童谣;父亲则教我们猜“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夜里发光亮晶晶”的谜语,讲安徒生童话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听着听着瞌睡来了,便一个个歪倒在竹席上,由母亲抱去炕上睡觉。
儿时的冬天总是分外寒冷,西北风似乎无孔不入,变着魔法往屋里钻。我们的手脚冻得冰冷通红,一个劲儿地发抖握不住铅笔。周末,父亲从学校回来时带回来了一个小火炉,又从镇上拉回一架子车蜂窝煤。我们围坐在火炉旁,父亲把红薯和蒸馍架在火炉边,不一会儿,屋子里渐渐暖和了,馍的焦香味和红薯的软糯香甜味也飘满了整个屋子。最开心地要数下雪时节了,清早睁开朦胧的眼睛,向窗外望去,院子里、隔壁二妈家的土墙上已经厚厚一层雪了,白的直晃眼睛,便迫不及待地穿上棉衣飞奔到院里撒欢,打雪仗、堆雪人,玩儿得不亦乐乎。
在清贫的岁月中,我们在老屋里渐渐长大,终于如雏燕离巢般离开了老屋。老屋也在岁月流逝中慢慢老去,如同一幅年代久远业已泛黄的水墨画卷。
前些年夏秋之际的几场暴雨后,老屋厨房的房顶塌陷了一部分,父亲眉头紧锁心急如焚。大伯和几个亲戚劝父亲将老屋卖给村里人或拆除老屋重新盖新平房,父亲思索了几个夜晚后,还是不舍得,便和母亲找了建筑工人花了几天功夫将老屋的房顶又好好地修葺了一番。
时光如流,四季更迭。老屋虽已闲置数十年,但它一直是我们的根脉所在。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飞得多高,老屋总是心里的一抹牵绊。老屋储藏着父母昔日的艰辛,亦安放着我们童年的欢乐。这些年,我们偶尔会带孩子回到老屋,触摸从前的时光,捡拾儿时的记忆,每每看到老屋,就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亲切而又温暖。也许,终有一天老屋会淹没在岁月长河里,但那些散落的时光却镌刻在了心底,成为永远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