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人间最美四月天。时令进入到草长莺飞的四月，先是百花争艳，接着秦岭南北麓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次第盛开，人们趋之若鹜地追随着那一抹亮色，一睹它的芳容为快。很快，随着气温的上升，那片片金黄又被关中平原上满树的白色槐花替代，赏槐花吃槐饭就又成为当下的一种时尚。但是用不了多久，渭河两岸平原上浓密的槐树叶郁郁葱葱葱地生长起来，来不及细品几树槐花的风姿，浓烈的槐绿就成为了关中平原上亮丽的风景。

然而，真正让人体验到槐花香的却是在五月中旬的渭北高原上。当汽车行驶在蜿蜒的西兰公路咸阳山区段的时候，路两边的刺槐树一棵棵一片片一群群地映入眼前，成片的绿色中挟裹着一簇簇的白色，远远望去，如雪如霜，如云如雾。从车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缕清风夹杂着槐花的淡淡清香扑鼻而来，连透过叶间的阳光都是那么的清澈纯粹，这个时候，由不得让人停下匆忙的脚步，寻找那种独特的浸入肌肤里的静穆馨香。

要寻访真正的刺槐林，那就沿着312国道进入永寿境内，随便停车在哪个沟梁梁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树接一树，一山叠一山，一沟连一沟。你看，远处山顶的绿色刺槐被白色槐花晕染得如同一片绿云，与洁白的云朵在蓝天的陪衬下浓淡相宜；在路旁陡峭的山腰，它们或俯身向下，层层叠叠的白色，像瀑布，又像流岚。它们或在沟边站立，一排排，如横亘在路边的带霜的绿色屏障，氤氲浑厚；田角的那几棵，亭亭玉立，满树银花，如美女的裙裾，临风摇曳，那如钟的白色骨朵，相互拥挤，撞击出阵阵和鸣，如歌如诉。那40万亩槐树林，是永寿的名片，那绵延北去的槐花，则成为咸阳北五县五月里最美的景色。

这时候，不断有小车从身边停住，下来的人们一边惊呼着槐花的姿态，一边拿出早已备好的铁丝勾逮，伸胳膊蹬腿，那一串串洁白如玉的花瓣儿，落入他们的袋子，或许明天，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吃到香甜可口的槐花饭了。

槐花饭，我不知道家乡以外的人是怎么吃的，在我们兴平农村，母亲在槐花季节最拿手的，是做槐花疙瘩。把我们从槐树上捋下来的白花用清水淘净，微干时拌上适量的面粉，再放上适量的盐和调料，用手搓揉，使花中的水分与面粉充分结合，散而不干，软而不粘，然后上㶽蒸上二十分钟，出㶽后再调上辣子醋蒜水水，刚入口的槐花疙瘩酸辣刺激，待细细咀嚼之后，槐花的香甜浸入味蕾，那种苦中带甜的滋味，则需要你认真体会慢慢享受。

当然，现在的生活水平高了，这种恬淡的槐花还可以做饺子馅，或者按照人们的需要，做成各种各样的食物，它毕竟不是我们日常的主要食物，作为一种调剂，一种记忆，或者一种乡愁，是平淡富足生活中的另一种体验。但是在过去，物质匮乏粮食欠缺以瓜代菜的年代，连榆树皮都被剥着吃了，可想而知，美味的槐花或许是救命的菩萨呢。

别看槐花充满了阴柔之美，刺槐的身子则阳刚大气，是杂木中的男子汉。在作为木匠的父亲手里，槐木是做家具骨架的上等材料。父亲告诉我，它因为木材坚硬，不易变形，纹理细腻，刻，刨，锯，凿，皆可承受，木制家业的框体柱腿，多选用槐木制作，无论是浑色油漆还是桐油亮纹，它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和韵味，自然天成。槐树慷慨给予我们的，不光是视觉的盛宴，切身的用处，因它而生的槐花蜜，也是实实在在的蜜中上品。

这不，在我前边不远处，一顶蓝色的帐篷夹杂在路边的一小片草地中，特别显眼。帐篷周围整齐地摆放着几十个蜂箱，一个女人头戴防蜂帽，弓腰换取蜂箱中的蜂片。我们驻足打问蜂蜜的行情，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招呼我们进她的帐篷里，用杯子打上几口刚刚摇出的槐花蜜，嘱咐我们先品尝鉴赏。这槐花蜜，醇净凛冽，细腻清纯，甘甜爽口，如人生的中年，浓烈繁复，又如这欣欣的五月，神秘热情。谈话中我们知道他们两口子四十出头，来自江西宜春市上高县，逐花而居养蜂酿蜜成为他们的生存之道。他们的一双儿女由留守在老家山村的老人带养，漂泊的生活不允许拖儿带女，几十箱蜂就是他们的宝贝和依靠。遇到好一点的年景，还能有点收入，像去年和今年，因为疫情的影响，也只能是混个温饱而已。我看了看简陋的只有六七个平方大小的帐篷，问他们晚上遇到山里风急气温底或者不定期的阴雨时，如何取暖，她说，没办法，自带的太阳能发电设备仅仅能够满足照明和手机充电，这就已经很不错了。有时候在山高沟深的地方，小小的太阳能都无法使用，就只能坐等过路人给予帮助了。我问她今年的销路咋样时，她说，因为疫情的原因，来往的人少，网上订货下单的人倒不少。她的丈夫早上用摩托车带了百十斤瓶装蜂蜜，下县城送快递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看着渐渐飘落的片片花瓣，我知道如果白色的花瓣雨一过，时间到了六月份，这里的采蜜工作就该结束了，到那时，他们又何去何从？我就问她，这里结束以后，你们将怎么办？她说，那就往西北方向的甘肃青海走，这一路还能坚持一个月吧。等甘肃青海那边的花都谢了，就再去南方逐花而居，开辟另一条生存之道。

面对这个柔弱的南方女人和粗犷的原野上满目的槐树，我想，大自然赋予了我们这洁白如玉的花朵，也赋予了我们勤劳奉献的蜜蜂，在养蜂人的辛苦经营中，我们得到了自然界最甜美的馈赠。槐树不择平原，不惧高山，以其顽强的生命力，给原野带来了春色，给人间送来了材源。他们不因身材墨曲而自卑，不与群芳争艳而独开，雪色凝脂迎日月，娇姿含露净尘埃。我们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和谐相处，共生共荣，相互依赖，相互欣赏，才能从这随处可见的槐花中咀嚼出苦中带甜的人生味道。人间因为有了五月而灿烂，五月因为有了他们而绚丽！

如果说，四月是因为它的姹紫嫣红精致婉约，有那么一种贵族气质的话，那么渭北高原遍地槐香蜂舞蝶飞的五月，就是一首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和普遍的劳动情节，朴实而奔放的青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