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淳化乡党认识很偶然,印象却十分深刻。
大学毕业,在咸阳打工。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我办完客户业务往公司赶,只顾踩在自己圆圆的影子里半眯着眼睛走路,冷不防被一声喝斥惊愕:“去去去,瞅得还准得很,没看见这啥地方?”
我连忙住足,定睛一看,才知道不是喝斥我,才见得一个衣衫浑湿的男人提着一个尼龙袋子正从眼前门店大门旁的台阶上站起。
那人约莫四五十岁,中等个头,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一边嘿嘿嘿陪着笑,一边回头看被自己溻湿的水泥踏步,说不清有几份歉意几份委屈几份尴尬,反正皱了一脸。
那男人显然怕事,急忙背上湿湿的尼龙袋子欲走。
小老板在门里头继续叽咕着,权当那人就是个叫花子。
一腔热情透憨骨,见人落寞心发酥。这是淳化人的秉性。土生土长在淳化偏远农村的我,已经预感我们之间肯定要发生点什么。见他在那里转了一个扇弧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诚意靠近过去。果真不等我开口,他便问:“小伙子,陈家在(寨)子咋走哩?”我听出了他的口音,回道:“您是问陈阳寨吧。”“嗯——哦!”“淳化的?”“嗯嗯。”几回合后得知他原是投友找活干的,我打算帮帮他。
然而,我想起前阵子扶一辆倒地摩托车的事来。同事劝解我以后少管闲事,有时候好心没好报还拉不利手。但今天明明是老实巴交的乡党呵。出门在外寸步艰,善事一桩胜烧香。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年年出门当麦客的父亲。一把镰刀一个铺卷,顶烈日,破麦茬,龙口火海里帮人抢收麦子,满心期盼天天都能赶上场子收割上好价钱,而从来把自己忘了个精光的父亲。记得我上大学头年,当麦客的父亲血汗洒遍了咸阳塬,黑脊背晒了一层水泡,最后因为跑破了鞋而没能亲自见见让他引以自豪的儿子,只好托一个熟人给我捎来五百元生活费,急急匆匆又赶回家收自家的去了。
“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胆小怕事,忠实厚道。“跟我走吧,咱们是还乡党哩。”我要抬他的袋子,他说轻得很。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看看全身湿衣,一本正经地说,在路边走着,听见音乐响哩,越想越近,很好听,谁知那车冒我一身水,没来急跑。不要紧不要紧,一时就干了。原来是洒水车干的——两人都开怀大笑。
正巧午饭时分,我将乡党先领到我的住处,让他晒开被子,洗洗衣服。我知道布满尘土渗满汗水的衣服穿上有多难受,又被这么一淋,即使干了保准成“迷彩”样儿。于是好说歹说让他换上我的衣裤。他洗衣服,我去楼下小饭店拣便宜的叫了一份泡尖椒,一份酸辣土豆丝,一份麻婆豆腐,两碗凉面片,纯乎依淳化人的喜好买,还特意为他提了半斤白酒。心想,他该不会和父亲一样使着干农活的力气用筷子夹豆腐吧,追得豆腐满碟子的跑,最后全变成豆腐花,不意思地空吮了一下筷子头。我正想得发笑,谁知他见我提了一串袋子回来,当下就火冒三丈抱怨太铺张,满口乡音高呼大嗓的执意要走,刚洗得湿衣服硬是要往身上换。我放下袋子连连劝留,闹得隔壁好几个人来要拉架……后来见我有点不悦,他埋下头只吃了一碗面,谢过我就走。我说带他去陈阳寨。他说出了去边走边问。我给他画了个路线图,他开心的收下了。临走时掉转头来主动地揣走了白酒。说“唉,我是出来下苦的。你这娃,好!”
此后几年未能联系,不止一次地遗憾过。每每想起淳化乡党,总觉得滑稽可笑,或者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心痛和悲哀。难道我也那样犟吗,淳化人不能变一变吗,一变就不是淳化人了吗?我常常沉思!
一个“五一”节,我和妻在西安转街,看见一家水果店里的苹果着实可人,个儿大、体圆、色红、光亮,不由想起家乡清香脆甜的苹果,吞吞口水问:“这苹果多钱?”有人回答:“跟你不要钱!”我俩同时把眼光从苹果摊移向店主。
店主从藤椅里站起,边走边摘下墨镜,要和我握手致意。我正为这人是谁发懵,他却一口道出我的姓名来,并邀请我们进去喝茶。淳化乡党——“我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同时说道。我们都呵呵笑了。
女人递上茶来。我和妻默默聆听。
他说他不但没有失踪,反而从迷失中走回来了。
他夸我人好,媳妇也心疼。这教我感到他的嘴变油了。
他告诉我刚出来时碰了不少钉子,吃了不少哑巴亏,现在总算理顺了。儿女都沾光,有机会安心读大学了。
他说打工不如自己干啊,淳化苹果那么好,就是因为没人在外头吆喝,没人严格分级挑选,改进包装,都臭在了自家里。
他说现在的人,要花钱花得值,不再图便宜买凑合。店是去年八月十五节前开的,苹果是他亲自在家乡组织的上等货,高价钱还不愁卖。计划赶今年八月十五到广州再开一家,也试着搞连锁。有了根据地还愁果子没人要,发自己的货咋样都比在家里等人家上门拉主动些。
他比比划划说了好多,那么爽朗,爽朗那么投入,那么有雄心,似乎这五六年反倒年轻了。临走,他非要做东请客,见我们以有事要办并允诺改天一定去,方才和老伴为我们装了一箱苹果。
做梦也没想着能和淳化乡党在大城市里重逢,能在他的自己上的门店里谈心,更不敢想象他就是六年前的那个湿淋淋的淳化乡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