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我作为一名扶贫帮扶干部第一次走进临平镇周家河村,这个村子地处关中旱腰带,山大谷深,沟壑纵横,整个村子座落在山沟底,近乎干涸的漆水河穿村而过,交通极为不便,是一个深度贫困村。我所帮扶的低保贫困户周英杰(化名)就住在这个山沟底。
二0一六年三月初的一天,我们单位一行十多名扶贫帮扶干部在周家河村村委会领取到各自的帮扶贫困户任务后,下沟入户对贫困户“两不愁”“三保障”和“一达标”情况进行精准识别。我们开车走了二十几分钟的山路后,在沟底见到了等候我们的村干部,村干部给我们介绍了村子的情况后,按我们帮扶的贫困户所居住的小组将我们分为两个小队,我所帮扶的周英杰一家就住在这个村子河南小组,河对面是河北小组。在村干部的分头带领下,我们五六个人向河南小组方向走去。村干部边走边给我介绍周英杰家的情况,周英杰,60多岁,因患早期肺癌家庭致贫,现一直在家养病,妻子60岁左右,腿有病疾,夫妻俩享有低保,育有四个子女,两个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二十多岁,均未成婚,家庭经济来源主要大儿子外出务工,日子过得艰难。边走边说,很快我们来到一家已晒得没有颜色的两扇铁门前,村干部告诉我,这就是周英杰家。
推开半掩着的一扇门,村干部向右边的房子走去,“我先看看,老周他平时都在呢,基本上不出门。”村干部转头对我说。我停下,看了看四周,院子白净,院中间有一棵不到两米高的龙爪槐,树坑里一小堆雪正在融化,龙爪槐前边的一根铁丝上搭着两三件换洗的衣服,衣服上的破洞依稀可见。院子左右两边各有几间厢房,右边房子是土木结构,门低窗小,左边房子砖木结构,门窗稍大,窗外停放着一辆红色的旧摩托车,应该是出沟的唯一交通工具,再往里边七八米远是土崖背,崖背左下边堆了一堆麦秸和干树枝,麦秸旁边立靠着一辆架子车。
村干部推开房门,说:“老周,屋里咋这么黑?把灯打开嘛,帮扶你的干部来了。”我一脚跨进房子,屋里光线昏暗,空间很小,门前火炉旁边小凳上坐着两个人,炉子里并没有生火。其中一个人起身去开灯,随着开灯人的转身,我看过去,紧靠窗墙放着一张木板双人床,床上卷叠着一条很旧的被子,窗子上的玻璃已没了亮泽,挂着一块被烟熏得分不清花色的小布帘。灯开了,可光线还是很暗,屋内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对面放着一张三斗桌,桌上放着一个中药罐,挨桌子右边放着一个高低柜,紧贴着柜腿放着一张小饭桌,里边靠墙横放着一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平板柜,我站的地方靠床放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旧沙发。屋内除了平板柜有点颜色外,其它家具没有上漆,看上去用了很多年,想是当初做好就直接用上了。
“坐,沙发上坐。”开灯人声音慢弱地说。我想,他就是周英杰,身材不高,穿着一件棉袄,头上戴顶鸭舌帽,很瘦弱,弯曲着腰,他转身倒了杯水,递给我说:“天还冷,喝些热水吧。”我接过来,暖在手里,坐在沙发上,他又坐回小凳上,双手来回揉搓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是帮扶你的干部,今天来你家先了解些基本情况。”我主动开口说。他“唉”了声,无奈地说:“我这病得了三年了,把家拖垮了。当时唐都医院要我做三次化疗,我只做了一次,就直接回来了,后来再没去。”“后边两次为啥没去?”我接着问。他接着说:“没钱。第一次光检查、住院和化疗就花了将近七万,自已攒的钱花完,还借了五万。”说着,他起身从桌子上拿了两个药盒给我看:“这两盒西药死贵,吃三四天就完了。那年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喝着中药和这两盒西药,一月光药费得两千元。三年了,药没断过,这两盒药我从年前开始减顿喝,能省点钱,娃在外边打零工不容易,挣的钱都给我买药了,有时还不够,要在外边借。”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这时,旁边坐着的人插言说:“他得这病,亲戚邻里都借到了,钱不好借。”我接上说:“是啊,现在钱是不好借,用钱的地方也多。”我又问道:“家里平时的农活谁干?”他长叹了声气,接着说:“主要是小儿子,老婆膝盖有滑膜炎干不了多少活,大儿子在外边打零工,小儿子农闲了有时也到县上打个零工。”他缓了下,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我这病还能不能好。”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随后,我询问了他家的耕地、收入来源、合疗等情况。基本情况问的差不多后,我便道:“进来时,把房子外边大概看了下,你住的这个房子是土墙,虽然没有裂缝,还是有安全隐患的,左边那几间房咱们再去看看吧。”说着,我从沙发上站起了身,走出屋子。
周英杰跟了出来,长时间的喝药治疗,使他看起来精神憔悴,腰杆弯曲,脸色暗黄,无一丝血色,眼神暗淡。“后面的崖背窑塌的住不了,后来就盖了这三间房,有十来年了。为了给两个儿子找对象,把家都分了,原来说攒点钱,等庄基地下来了给盖点房,现在一屁股债,哪里还有钱呢?”他慢慢地说着,推开了房门。屋子面积不大,放了一件没上漆的衣柜和一把椅子,应该是和左边房子家具是一套的,其中一扇衣柜门上的穿衣镜用一张墙画代替了,一张简易双人床,地上一双带泥的布鞋,泥已干,窗子上没有窗帘,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是两个儿子的房子,另外一个房子放的杂物”。说着,他又推开了旁边房子的门。两个房子一样大,靠里放个麦囤,其它放了些农具。“女子以前住的房子,出嫁后就放杂物了。这几年没存过粮,新麦一下来,留够吃的,其余都粜的给我买药了。我和老婆住的那个房子几十年了,旁边是灶房。”他接着说。看着这个被病痛和生活所迫的人,我说:“党和国家制定了脱贫攻坚计划,要用五年时间让全国的贫困人口脱贫,后边一定会有许多帮扶政策,你一定要有信心。今天入户调查,就是要先了解你家的基本情况,根据你家的情况制定帮扶措施。”听到我说的话,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亮光,临走时,我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他送我到门口,似有话要说,但犹豫后终没有开口。
回来的路上,我心想,全国贫困家庭不知道有多少,国家把这次脱贫工作叫精准脱贫,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一定要用好扶贫政策,让周英杰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让这个贫困家庭走出困境,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转眼到了八月份,我再次入户周英杰家,动员落实移民搬迁政策。因周家河村漆水河上游是羊毛湾水库区,汛期要泄洪防汛,给河岸群众造成安全隐患,加之冬天大雪封沟给群众造成出行不便,县委县政府先后在80年代、90年代在沟上平原处统一建造过两次移民搬迁房屋,政府多次动员周家河村村民搬迁,因村民始终不舍沟底仅有的灌溉耕地,加之搬迁后日常的劳作和沟底沟坡都脱不了干系,所以至今大多数群众仍然居住在沟底,精准脱贫,又一次将移民搬迁提上日程。当时周英杰不在家,等了一会,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桃子从大门坑前的桃树地慢慢走了出来,这是我多次入户,第一次见周英杰去田间地头,虽然脸色依旧蜡黄,但明显精神较之前好了许多。我问:“桃子今年挂果怎样?”或是他刚上坡的原因,喘着气说:“不多,二分多地,离河岸近,好浇水,前年下大雨,把村里桥冲毁了,地也淹了,还好,树地离河岸还有些距离,没受多大损失,估摸这些桃能买一千多块钱吧。最近感觉好点,到地里转转。”说着,我们进到了院子,他要去洗桃子,我挡住了。我们坐在院子的凳子上,我说:“你现在的住房存在安全隐患,如果危房评估通过,你愿意申请移民搬迁吗?”他说:“这几天村里宣传着呢,要几万块钱呢,哪有那么多的钱啊!”他停顿了下又说:“地都在沟里和坡上,搬了地怎么种?不搬,两个娃都没媳妇,现在的女娃谁愿意嫁到深沟里。”我说:“移民搬迁国家补贴不少呢,村子的生产路也是越修越好, 以后的种地也方便着。”他说:“我再考虑考虑。”他略微思忖了会,又说:“你来了多少次了,我一直有句话想说,一直没说,刚开始你来我家问这问那,我心里想你们是走样子,这几次下来,我觉得这次扶贫和以往相比不一样,这次扶贫好像是真的。”我肯定地回答:“是真的。我第一次来你家时已经给你说了,这次扶贫叫精准扶贫,是扶真贫,真扶贫,再说你们村的贫困户都是群众开会选出来的,驻村工作队把你们每一户确定在我们每一名扶贫干部的名下,我们又入户对你们的真实情况进行了核实,根据你们每户每人的情况,制定帮扶措施,还能不是真的?”他听了随之精神一振,笑了。“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这样也了了我的心病,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也能走得放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再后来入户周英杰家时,他的精神和态度已发生了变化,能主动和我商讨脱贫致富的想法了。有次,他对我说他想贷款四五万元买个拖拉机,两个儿子都会开,家里有十亩地,再承包些土地。我们根据他的实际情况,依据国家政策,为他又制定了资金扶持帮扶措施。
十一月份的一天,我们帮扶干部入户测量部分贫困户住房面积,我打电话给周英杰,他说他不在家,正在麦田里锄草,听到他在田地里干活,我心里很高兴,想是他对生活已充满了希望,能下地干活了。
二
二0一七年三月,由于我们单位体制改革,人事发生变动,加之我工作岗位的特殊性,单位上取消了我的扶贫帮扶工作任务。此后,全国各地扶贫工作如火如荼,县上也如是,全县扶贫干部帮助贫困群众改变户容户貌,帮了忙天帮秋收,送物送钱,送了十五送春节,助长了个别贫困群众“靠着墙根晒太阳,等着别人送小康”的思想。虽然我不再帮扶周英杰,但不时地还在了解他的情况,尤其是他想贷款买拖拉机一事,我一直放心不下。大概在九月份的一天晚上,周英杰在微信上说:“小聪,有件事想给你说。”我问啥事,他说,“村上准备让我明年脱贫呢,我不想脱贫。”“为啥不脱贫呢?”我问。“我怕脱贫了,就享受不上帮扶政策了,去年给你说想贷款,怕还不上,就一直没敢贷。另外脱了贫,过节就没单位给我送东西了。”他回答。我一听,是思想上的问题,有了等靠要的思想。不行,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我马上想到习近平总书记说的话,脱贫必须要摆脱思想意识上的贫困,要实行扶贫和扶志扶智相结合,真正把要我脱贫变为我要脱贫。对,先要从思想上做通工作,激发他内在的脱贫动力。我想了想回复说:“脱贫不脱政策,这点你放心,该享受的帮扶政策你照样享受,不会取的。全国脱贫工作共五年,到二0二0年结束,你迟早都要脱贫的,想贷款买拖拉机我给你现在的帮扶责任人和工作队的同志说,我想他们会积极支持你脱贫致富的。再说,国家的扶贫政策这么好,贷款不要担保、不要利息,如果不是扶贫政策,依你现在的家庭状况向哪里去贷款?你有了拖拉机,自已耕地不花钱,有时间了还能挣点钱,挣了钱给银行再还,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过了好一会,他语音回过来,听起来有些尴尬地说:“农村人没文化,听你一说,我思想上通了。这两天我就联系镇上的同志说贷款和移民搬迁的事。” 听着语音中他的声音,声大了、也有了底气。
二0一八年国庆节前三天,周英杰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申请的贷款已经批下来了,并且他已看好了拖拉机,农机管理站办理农机补贴的人因公出差,希望我能在节前帮他办理补贴(节后农机补贴下调)。经过多方联系,周英杰在国庆前一天办理了农机补贴手续,并与当天开回了拖拉机。大概过了二十天左右,他又打来电话,说现任帮扶责任人帮他办理了免费车牌,今年麦田是他自己的拖拉机翻播的,并激动地说:“感谢你们这么多的人帮助我,共产党还有这么多的好干部啊!”我说:“是党的脱贫政策好,你应该感谢党!我们也是按照党的政策办事。”是啊,党的脱贫政策普照着每个贫困家庭,让他们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周英杰为了我那足不挂齿的帮助,在十月底突然给我送了一箱梨到单位。那天他穿着一件皮夹克,戴着一顶春秋帽,脸色红黑,腰杆挺直,怀里抱着一箱梨,见到我,满脸都是笑,第一句就是:“小聪,我的病彻底好了。”我听了,心情突然轻松了,也高兴地说:“怪不得你精神这么好,还比以前胖了许多,原来是病好了。”他继续笑着,“检查结果大夫不相信,说我是个奇迹。”我也笑着说:“我想你的身体好了和扶贫有一定的关系,整天想着忙着脱贫致富,哪里还有时间想病的事,思想没负担了,心情好了,病也就自然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依然笑着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随后问他:“冬天快到了,有啥打算?”他说:“两个娃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我和老婆俩了,冬天天寒地冻的出不了沟,产业帮扶给家里买了三头猪,这个冬天在家好好养猪。明年镇上和工作队准备让我们在沟坡地种花椒呢,我有三亩多沟坡地,想全部种呢。”走时,他还邀请我明年春天桃花开了去他们村玩,说是村里又修了水泥路,原来连接河北河南的桥也建好了,还修建了一个广场,有健身器械,能锻炼身体。周英杰走后,我想了许多,扶贫工作实实在在为生活在底层的贫困群众点燃了生活希望,同时也为当地人民群众和村子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我们只做了也是应该做的一点工作,让群众朴素的心对你心存感激,做为党的干部,我们一定要为人民群众多干事,多干些实事。
三
二0一九年,因工作调动,我和周英杰联系少了。有次他打电话说镇上正组织他们正在蒲城参观花椒产业,还说他最近在地里忙着翻地,准备把三亩多坡地全部栽种花椒呢,忙得连移民搬迁分到的房子都是抽时间在粉刷,电话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前段时间,我再次询问他现在的情况,他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我在花椒树地里除草务树呢,三亩多花椒地全部入股了,现在是统一管理,西北农林学院的专家定期现场指导,已经种了一年多了,长势很好,是大红袍,再有三四年就挂椒了。今年两个儿子都在外边打工,大的在新疆,小的在西安,两个儿子一个月工资总共八九仟元,小的农忙时候回来帮家里。今年还租种了八亩地,全种的小麦,那年买的拖拉机小,自家用刚好。两个儿子出去务工,我原来就爱好果树栽培,这几年又参加了培训,学了不少技术,今年春天还出去给别人嫁接了果树,现在忙得都没有闲时间。”我听完,笑着说:“你是忙着挣钱。日子也是过的越来越好了。现在乡村振兴工作又开始了,还是五年,对你们实行的是‘四不摘政策’,不摘责任、不摘政策、不摘帮扶、不摘监管,你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他在电话那头“呵呵 ”“呵呵”地笑着。此时,我仿佛看到茂盛的花椒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红的花椒,笑容从他黝黑的带着皱纹的脸上溢了出来,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