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悲苦、激昂、嘶哑。
低沉时如少妇等不到良人归来般悠长的叹息,高亢时恰如老翁老妪悲天悯人的无限哀怨。这声音有生而为人生存的艰难和快活,有世间恩怨情仇的洒脱与失意,更充满对人间善恶好坏的歌颂和鞭挞。
秦腔起于西周,源于古代陕西、甘肃一带的民间歌舞,汉族最古老的戏剧之一。因古时陕西、甘肃一带属秦国,所以称为秦腔。白驹过隙,风流已逝,这穿越千年而来的曲调却依旧充斥着那些被湮灭在历史岁月长河里的声音。
在这满月洋溢着人间团圆的午夜时刻,这令人揪心的古老歌谣,这令人发省的喑哑腔调,这叫人只能彻夜难眠,胡思乱想的秦腔。蜷曲在封闭喧嚣的水泥钢筋构建的空间里,时间不知所以然,生命不知所以然,存在也不知所以然,窗外的戏声不绝于耳,那高低起伏、喜怒瞬变的声音透过微凉的空气钻进心底,深入骨髓。辗转反侧,这夜的声音不知依旧在响起或是停息,隐约却有无数的曲调在从脑海进入心田,叩击着身体的神经。伴随着这夜曲,我在倾听捕捉那最原始、最真实、最属于自己的腔调。
80年代中期,我出生在关中一个贫穷淳朴的县城农村。小时候生活封闭浪漫,很少接触流行歌曲或者港台影视,在周围父辈们的熏陶和影响中,我们那群无法无天的孩子几乎都能声嘶力竭地吼几声秦腔。那时候,在农村的婚丧嫁娶、祈雨丰收及寿辰冥忌,甚至乔迁发财的“人生大事”上,都有秦腔在装点氛围抑或助兴。大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忘却了生活的疲惫和艰辛,满脸堆放着笑容。我们这些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的“猴精”也模仿着唱上几句,赢得长辈们愉悦的批评或者夸赞时候,便趁机索要糖果、瓜子和气球之类的儿时“珍宝”,依稀记得有那么几次我们也就顺利得手。自由地尽情肆意享受着那为数不多的物质带来的欢乐。
那份快乐是那样的简单、易得、纯粹和长久,历经多少年都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突然清楚地铭记起来。仔细回想,二十多年都没有打心底感受或体验那样的快乐。人世间的快乐也许最初都是如此那般的,后来也许就没有了。就像儿时得意时候吼出的秦腔,长大再也唱不出那般自在和味道。
在给予快乐的时候,这古老的曲调也表达着悲痛,以至于有时候会产生莫名的畏惧和抗拒。
那是上中学的时候,奶奶的人生进入风烛残年的境地。最初我以为她就像往常一样的得病后不断地咳嗽、喘气、哀叹,然后拖着病身依旧忙碌着操心家里的大小事情,不知道哪一天她就突然痊愈了,没有病态和疲惫。小时候,家人和周围的亲戚邻居好像都是这样的,生病后由村医开几服药或者居家和病魔抗争,几乎很少去医院治疗的,很多人都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或者在医院里去世的。
记得有一天放学的时候,进入村子里面,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围在一起相互看着彼此沉默着。我们家对门的王奶奶佝偻着身躯吃力的走到我跟前说道:娃,你奶奶歇下了。突然我感到无比吃惊和害怕,瞬间便悲伤地使劲抽泣着。家就在眼前,我却走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夜幕降临。走进家门,看见父亲满是悲戚的表情,我哭着问道:我奶奶呢。他便终于放声哭起来。我看见奶奶瘦弱的身体笔直地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旁边放着一副偌大的棺材。
奶奶去世后的几天时间里,家里人都忙着各种事宜。在祭奠的那天下午,我看见几个浓妆艳抹的秦腔艺人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在祭奠仪式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披麻戴孝低头跪在院子里,突然随着一声响亮惊人的戏声响起的时候,一个满眼泪珠、带着哭腔的女秦腔艺人疾步走进院子中间,唱起了令人动容的曲调。她的演唱时而哀伤低沉,时而高亢痛苦,时而掩面不语,声情并茂的演出令我无比触动。瞬间,我的恐惧和悲痛倾泻在泪水里面,随着哭喊淹没在人群里。我也终于深刻明白那个在我幼小心底培育下善良、勤劳、坚毅、节俭等品质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那以后,再身处这样情境的秦腔表演里,我多半会选择逃避,不愿去再去沉浸或者面对那人间的别离与痛楚,尤其是被这千年的艺术烘托后的悲伤那样刻骨铭心。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很少接触秦腔了。偶尔在上班的地方对面的广场上能够听到一些爱好者聚集在一起,演唱得不亦乐乎,充满情趣。在农村举办庙会的日子还是有秦腔表演的,只不过听者皆老弱妇幼。我在想,只要生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骨子里都镌刻着这古老的艺术,终有一天每个人终会抛弃浮躁和慌忙,去静心去聆听和感受这祖辈们的声音的。
京腔悠扬委婉,昆腔细腻圆润,奈何这秦腔凝结了多少爱恨情仇和悲欢离合交织的情感。这是千百年黄土地风云变幻的见证,这是生存或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印记,这更是他们向命运抗争的呐喊和哀嚎。
经得住时间的传承和空间的穿越而形成的声音,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能够承受住民众的传承和千变万化的世俗之风,才是宇宙中最伟大的艺术。
这最美的声音!这最伟大的艺术!吼一声秦腔,唱出大千世界,喊出万般情感。
(彬州市纪委 池龙祥)